当了几辈子“破烂王”的袁家,到了袁裕校这一代,终于当出了名堂:6年前创办了家庭博物馆,他们家百余年来舍不得扔掉的旧物件,以及翻山越岭淘来的“破烂”——3万余件“宝贝”,再也不必分藏多处,终于登堂入室。
坐落于湖北宜昌夷陵长江大桥南岸,长江边的袁裕校家庭博物馆闹中取静。这儿以前是长航红光港机厂的子弟中学,闲置多年,仍保持着当时的模样。
只不过,当年子弟中学输送的,是走向未来的人才;如今家庭博物馆展示的,是往昔百年的时光。
过去与未来,在这个青砖院落里交汇。推开博物馆的红铁门,时间的味道扑面而来,这是在踏入一个普通家庭百余年来的历史长河,也是在穿行现当代中国的时光隧道。
“这儿有我爷爷解放前要饭的碗、弹棉花的弓,我父亲在抗战时期当背夫用过的背篓,我使用过的‘大哥大’、BP机,我女儿使用过的苹果手机、电脑……”对55岁的袁裕校来说,每一个老物件都能打开记忆的闸门,都能讲述“我爷爷”“我父亲”“我自己”或者“我女儿”的故事:祖父是个“睁眼瞎”,父亲读过私塾进了城,自己辞职下海最折腾,女儿加入海归潮……
“在馆主的介绍下,很多我从未见过的老物件都变得鲜活、明丽起来,让人仿佛听到了缝纫机吱吱呀呀的踩板声,60多年前的搪瓷盆似乎正等着有人倒热水……它们走过漫长岁月,汇聚于此,奏响了一曲属于中国亿万普通家庭的交响乐。”一位来自宜昌五中的“00后”学生参观后发出感慨。
岁月回响,随袁裕校进馆,四代人的悲喜忧乐,在他的讲述中真切再现。
从田埂上走来的昨天
年代久远,有些场景注定无法复原,但每次讲解,都得从这个不能用实物再现的场景开始,所以我制作了一幅爷爷当年在看官府布告的示意图。
祖父袁之仕,19世纪末生于湖北宜昌兴山县古夫镇丰邑坪村,曾祖认为儿子生来聪明机灵,盼望他将来能出仕为官,故取名“之仕”。然而,人多口阔、家境贫穷,袁之仕不仅一生没有做官,连学堂门也未进过。结婚时,只有一间草房,他看中了附近窑场一间废弃的工棚,经主人同意后,将其整修作婚房。
那是1930年,袁之仕进兴山县城买东西,见众人围观一张布告,他也挤进人堆里,想知道布告上说些什么。但他不识字,于是问旁人。
旁人没好气地吼道:“问什么?你长着两个黑窟窿(眼睛)自己不会看?你是‘睁眼瞎’?!”
年轻气盛的袁之仕像挨了一重棒,气得回家就躺倒在床,不吃不喝。他发誓:子孙后代“一定要读书、学文化、不当‘睁眼瞎’”。
用现在的眼光看,爷爷是当地的“能人”:农忙时种地,农闲时到古夫镇帮工。在香溪河码头当过搬运工,帮大户人家推磨、舂米、砍柴,脏活、重活都干,挣点零钱补贴家用。尤其是后来到外地学会了种棉花,还学会了弹棉花、纺棉线等技术,而当时同一块地种棉花的收入,要数倍于种苞谷。博物馆展示的纺车、编织机、织带机、弹花弓等,都是从他那时传下来的。
我父亲袁名龙是爷爷的次子,1922年出生,8岁启蒙后未读半年便退学;9岁再上学,未满一年又辍学。成年后,他被国民党抓丁服苦役。一直没放弃读书,断断续续地读到27岁,1949年从兴山县简易师范毕业。
新中国成立后,百废待举,求才若渴,简师毕业的父亲在当时也算是个文化人,成为中国人民银行兴山支行农贷员,有了稳定工作。由于母亲是农村户口,家还是安在丰邑坪村,土改时分得土地6.7亩。家里,母亲是主要劳动力,父亲工休时也赶回家帮忙做农活。1957年,父亲定为行政22级,月工资43元。父母共生了12个孩子,活下来3个,我最小,母亲生我时已45岁。
爷爷和父亲给我留下的,有民国初年的税票,有土改时的地契,有人民公社时期的工分表,也有早年的工资单。家中每个人从出生到成长的每个环节、每个过程都“有据可查”。现在回头看,这其中有勤俭持家之道,可能也有谨小慎微的百姓必须处处为自己“留证”的考虑。
打我记事起,听爷爷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“捡到”,这几乎是他的口头禅。“捡到”,在兴山方言中是收存的意思。在村里,在路上,看到一根铁钉、一颗纽扣、一块布片,甚至一截麻绳,他都要捡回家。爷爷把“不准丢弃任何使用过的旧物”作为一条家训教育后代。
父亲的“捡到”习惯可以说是“变本加厉”,他当年从事农村信贷,需要经常下乡,他用过的水壶、帆布挎包、手电筒、草鞋,至今保存完好。他“捡到”的丰收期是在三峡大移民时,那时兴山县城要从高阳镇搬到古夫镇,我们村几百户人家要搬进移民新居,很多人家的旧家具、破铜烂铁等,都要处理。我父亲就当起“破烂王”,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,浑身灰扑扑的,高兴得像发现了宝藏似的。
早在我读小学时,邻居就背后叫父亲“破烂王”。他让母亲给他的衣服多缝了几个口袋,只要出门回来,口袋都满满的,堆得家里满满当当。我那时很烦:什么旧东西都舍不得扔,什么破烂东西都往家里带。
“留着,这些东西以后对你有好处。”至于什么好处,父亲没有明说,算是留了个悬念吧。
在收藏之路上百折不回
我1977年高中毕业,在学校学了医疗、放电影和机械方面的知识,回乡务农。丰邑坪生产队的抽水机、脱粒机等,都交我使用,工分挣得多,年底分到130元。平生第一次挣这么多钱,就花120元给姐姐买了台大桥牌缝纫机。
1980年父亲退休,我顶班,从此告别了农村,到中国农业银行兴山县支行黄粮营业所当会计,学会了整理会计凭证和会计档案,乐在其中,触发了我收集整理个人档案的冲动。但这时主要精力还是忙工作,在工作上我应该算是个能折腾的人。
1987年,我被调到农行兴山县支行工作。工作之余,我开始学习摄影,投稿287次失败后,第288篇投稿终于在《湖北农金报》见报了,上面有领导看到,认为是个“人才”。随后,我被借调到农行湖北省分行办公室工作。
第二年,省农行专门给了我一个“带帽读书”指标,到中南财经大学脱产学习。毕业后,我被调任省农行宜昌干训部主任,后又调任兴山县当移民办副主任、兴山县驻武汉办事处主任。在三峡工程建设的大背景下,移民办、驻汉办都是挺风光的单位,我当时也是县里非常年轻的科局级干部。
当时市场经济春潮澎湃,下海潮涌起,我又是个不安分的人,1995年,看到原来不少农行的同事纷纷下海,我也没与家人商量,就辞职下了海。父亲当时十分不解: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个当官的,你却不干了,做生意有什么意思。
那一年,我来到三峡坝区,成立宜昌元兴实业开发公司,拿到了百余亩土地,搞房地产开发,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。后来又开过几家餐饮企业,实现了财务自由。
进入新世纪,我转向摄影,既搞商业摄影又搞摄影创作,追踪拍摄三峡工程建设进程,出版了《三峡之光》等摄影集。
10年前,我终于腾出手来,着手整理几代人留下来的老物件,立志创建一个平民家庭博物馆。走上了这条路,才知道这条路的艰辛。以往,我是给家里挣钱,而建馆、搞收藏,都是往外送钱的事,有人说我不务正业,也有人说我败家。
就说博物馆里的这台大桥牌的旧缝纫机,还是我从姐姐手里“赎”回来的。为什么说“赎”呢?我收藏旧物的时候,想到了30年前给姐姐买的那台缝纫机。可是,不论我好说歹说,姐姐就是不给,最后没办法,我只能以新换旧,跑到商店花500多元给她买了台新的蝴蝶牌缝纫机。
老婆属龙,我属虎,也许是属相不合,在我的收藏问题上没少上演“龙虎斗”。她爱好时装,买了不少新衣服,买多了穿不完,衣柜里装不下,给我收藏倒也是件好事,可是她不干,非要拿来送她娘家的亲戚。我很心疼,不是心疼衣服,而是心疼衣服给了别人后,我就收不回来了。
不得已,我对妻子说:“我袁家这边的亲友更困难,以后都给我家的亲戚吧。”她同意了,其实我没送人,最后都转到博物馆里。
有一次,妻子当着我姐姐的面说,我给你的那件呢子大衣呢,怎么不拿出来穿?姐姐说,你什么时候给我的?我赶忙在旁打圆场:我放在车上了,还没给你拿来。为了不露马脚,我只好给姐姐买了件新呢子大衣。
博物馆收藏的几千件服饰,除一部分是自家祖传的,大部分是我翻山越岭走村串户搜集来的。有时走在偏僻处遇雨无处藏身,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吃,虽然狼狈,但我乐此不疲。
不忘初心向明天
这些年靠什么坚持下来?
我用16个字的袁氏祖训回答你们的这个问题:苦言能益,苦味能养,苦钱能久,苦工能恒。
“苦”字占了家训1/4的内容,所谓苦钱,是指血汗钱,是自己辛辛苦苦并且通过正当途径挣来的,唯有这样,才懂得珍惜;而苦工,是指持之以恒的辛勤劳动,唯有耐得住寂寞、吃苦耐劳,才有望立足于人生的顶点。
我的苦苦坚持也逐渐得到家人的理解。你们到我家采访时,妻子说的一句话让我挺意外:都搞到这个程度了,还能不支持吗?再说,总比花钱在外面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强。她的这种态度让我很欣慰,说实话我以为她会一直跟你们板着脸,拒绝接受采访呢。
女儿在国内上的大学本科,后到澳大利亚留学并在那儿工作了几年。她每次回国,我从不要她给我买什么礼物,只要她将自己用过的物品托运回来,让我收藏。
随着中国日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,看着身边越来越多的中国同学回了国,女儿感到“国内的发展机会更多”,2014年也回来了,帮着我整理了大半年博物馆,暂时弥补了我这儿专业人才的不足。她后到武汉一家金融机构工作,今年秋天,入读清华大学文化产业方向的博士生。
我女儿对一位参观者的留言念念不忘:“就在袁裕校家庭博物馆,我们回到了最初的起点。一个人,不管走多远,都不能忘记:起点在哪里,初心是什么。”
经费和专业人才不足,是制约民办博物馆发展最大的瓶颈。目前已经看到希望,夷陵区向我伸出橄榄枝,我们计划合建一个文旅产业园。
对于未来,我还有一个梦,2020年咱们国家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,届时我想在北京举办一次《我家这一百年》家史展,就用我家几代人用过的这些老物件,让事实说话:中国人民生活“一年更比一年好”。(人民日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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